第七章 驻村干部

当董芳和老父亲都在点头的时候，董兰就注意到，在场的所有人中，只有五叔董朝阳在摇头。

午饭后，大家都散了，董兰也随姐姐姐夫一同去市里看望女儿去。临行前，董朝阳趁没人注意，意味深长的凑到董兰耳边说了一句：“闺女啊，你这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到时有的苦头你吃的。”

五叔的这句话，八个月后，董兰才回味过来。

2004年7月，董兰按照干部待遇被安置到镇农办工作，成了镇政府里的一个科员。

那天，组织部李副部长亲自送她到镇政府报到，随后，镇长就宣布了一个决定：镇政府委派董兰为香坊村驻村干部。

一周后的周二，因为这一天是驻村干部下村走访的日子，所以董兰比平日早了十几分钟到办公室，等她去开水房打开水回来，隔着老远，就看到香坊村的村支书杨青生和村委会主任孟庆繁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杨青生头发完全白透了，孟庆繁却只是稍微有些花白，远远看过去，一白一黑两个脑袋在那晃动，显得十分惹眼。

杨青生和孟庆繁是来接新驻村干部去村里。当他们两个一看要去香坊的驻村干部居然是董兰，还没等她开口，孟庆繁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

“吴镇说给咱村派了一个年轻有为的驻村干部，没想到居然是兰兰，好啊，好！”孟庆繁鼓起掌来，回过头去，他冲着已经是一脸黑线的杨青生笑道，“怎么，杨支书是不欢迎俺们香坊的闺女回村指导工作吗？”

孟庆繁说的吴镇，是分管农办的副镇长，眼下正在区委党校学习，董兰还没见过面。

“好，好----”杨青生的情绪一时还没有缓过，干咽了一口口水。

“青生叔，庆繁叔，我这回可是要给两位叔叔添麻烦了。”

村子里不同姓的之间辈份不太好排，就按父辈的年龄来称呼，董兰的父亲比杨青生、孟庆繁都要大上几岁，所以，一直就称呼他们为叔叔。

这两个人一进门，董兰就看出气氛有些不对劲，赶紧招呼他们坐下，并快手快脚的端上茶水去。

三个人在董兰的办公室里坐了十多分钟，孟庆繁是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着，颇有点来接女儿回娘家的兴奋劲。与孟庆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杨青生几乎是没说过一句完整的话，不是点头附和，就是“哦”、“嗯”、“好”之类的应承。

镇政府离香坊有十几公里，不过，这一路上都修了柏油马路，虽算不上宽敞，但开着车也就二十多分钟的事。

一进村委会，两个村里的**一前一后把董兰领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摆着两张办公桌，指了指靠窗的那张，杨青生说道：“兰兰，这是你的办公桌，旧了点，可咱们村就这条件，虽然你在外多年了，但多少也还是了解一些，所以请你多多包涵。”

这算是杨青生见董兰面后说的第一句完整话，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出去。

“兰兰，既然你说驻村干部不能参加村里公款吃喝的规矩不能坏，就连村干部自掏腰包的都不行，那今儿的中午饭，你就去叔家吃吧，我让你婶给你做手擀面。小时候，你最爱吃你婶做的辣子面，圆圆的小脸一边甩着汗珠子，一边喊吃得过瘾，比我们家萍萍可是强多了----呵呵，当年的小丫头，冷不丁就长这么大了，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孟庆繁家离董兰家也就隔三家的距离，加上他家第六个女儿孟萍和董兰同岁，所以经常会去他家蹭饭。农村人，啥都紧巴，就是不紧巴吃饭多张嘴，添上一双筷子，乡里乡亲的就像一家人。孩子自然更是如此，谁家的都像自家一样对待，何况是董兰这种没了母亲的孩子呢。

这会，孟庆繁一提旧事，董兰心里就一阵热乎劲上来。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些事理她还是明白的。刚才，从镇政府回来的路上，孟庆繁就提议，中午三个人就去通县城里去吃，杨青生也当即表示同意，车子都往县城去的道上开了，却被董兰直接拒绝了。即便是孟庆繁说，不动村里的钱，今儿就是两个叔伯辈的请侄女吃顿欢迎回家的饭，董兰也没有同意。

关于怎么当好驻村干部，镇里的领导可没少给董兰支招，其中的第一招，就是要管得住自己的嘴，坚决不能参与村干部组织的吃喝聚会。驻村干部犯错误，十之捌九就是从酒桌饭局上开始的，几杯酒下去，说话做事就没了底线。所以，这在董兰心里算是一道红线了。

最初的时候，董兰曾经想过，如果是自己掏钱请村干部吃饭呢，那就不是犯错误了。可是，她的观点马上被有丰富驻村工作经验的镇长给否了。

“你请也是一个样，除非是比较特殊的情况下，要不然，今天你请了，明天他回请你，你去还是不去。有句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相互间你请我我请你，次数多了，最终还是变成了酒杯里头乾坤大喽。”镇长是个老基层了，从乡财管员做起，一步步走到镇长这个位置。因为李副部长有交待，所以他对董兰的“培训”算是掏心窝搬老底了，“村里的事难办，就是一开始规矩没立好，后面全乱套。所以，你要当好驻村干部，进村的头一件事，就是要立规矩。记住，你不是去给别人立规矩，那些村干部都是老党员老村官，你要是给他立规矩，那他嘴上不说，心里早翻天了。村干部不配合，你这个驻村干部就一摆设，寸步难行。所以，你是给自己立规矩，划好不可愈越的红线。一开始，大家可能不理解你，尤其是你这样回自己生长的村工作，一抬头，全是你长辈，这规矩特别不好立。董兰同志，李副部长亲自交待，要安排你回香坊工作，我相信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和器重，但你的任务会是相当艰巨的，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呐。”

镇长的话董兰理解。镇里其实是有规定的，那就是本村人是不允许当本村的驻村干部的，目的就是防止全是熟人熟面拉不下面子开展工作。如果不是李副部长代表区委领导表态，镇里肯定不同意这样的安排。

不过，在确定能够回香坊当驻村干部后的半年多时间里，董兰可没少做功课，可以说，现在你要是问她关于香坊的现状，那可是张嘴就能来，而且从人头到收入以及就业情况统计什么的，她都能够精确到一个数都不差。所以，怎么回村当这个驻村干部，她还是有一个计划的。比如说，遇到今天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她就有预案。

“嗯，婶做的手擀面真的是太香了，庆繁叔，您这一提，我都快要流口水了。不过呢，今天中午可不巧了，我五婶早给定了。”说着，董兰就把自己的手机打开给孟庆繁递过去，“今天早上六点半，我都还没起床呢，我五叔就给我打电话了，说中午让我回家去吃饭。你说，我那会就答应他了。这事，都怪你不早说，早知道今天中午你家做手擀面，我死活也不能答应了五叔去。而且，晚饭呢，小丽今天过生日，我答应了去她家，所以----”

今天一大早，五叔打电话给董兰，是问她别的事，压根没提吃中午饭。不过，这正好让她拿来当挡孟庆繁的盾牌。她清楚，今天的饭，她可以回家吃，也可以随便去哪家蹭饭，但惟独两个村里**家的饭不能吃，无论吃谁家的，都等于给自己埋下一颗地雷。

“那好，既然今天你的饭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管了。”

尽管董兰这一番解合情合理，但孟庆繁还是当即一脸黑线上来。本来，他的算盘本是打得蛮好的，可没想还是落了空。

在孟庆繁看来，董兰这点小伎俩，在他面前玩还嫩了点。

今天，新的驻村干部要进村，镇里并没有告诉村里是谁，无论杨青生还是孟庆繁也都没问。照着规矩，他们两个在村委里等着就行了，驻村干部是自己到村的，不用抬轿子上门去迎。可是，这么多年了，只要是香坊的新驻村干部，他孟庆繁和杨青生都是两人一起去接的。明面上，这是香坊人懂礼数的表现，暗地里的路数，呵呵，就不用多说了，反正每一个下派香坊的驻村干部，没有一个说香坊村工作做得不好的。

当董兰一出现在眼前，孟庆繁凭借他多年工作的经验直觉，这次杨青生那老头要吃不着兜着走了。之所以这样说，不仅仅是他这知道杨青生与董兰家有过节，更因为他家掐尾生的六丫萍萍和董兰最要好，所以，他知道董兰从小就是不好惹的主，胆大、辣劲够足，村里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都怕她。再说了，董兰在部队立二等功，区里领导亲自送锦旗到董朝中家，那面，在香坊近百年历史上，都是头份的足。现在，董兰摇身一变，居然破例成了香坊的驻村干部，冲谁来，冲什么来，这事还不是明摆着的？杨青生啊，杨青生，这回我孟庆繁就看你怎么接董家二丫头这一招吧！

但是，孟庆繁万万没有想到，杨青生固然是闹心了，可没承想自己也吃了个闭门羹。

关于中午这顿饭，孟庆繁自认为是自己抢在杨青生前面占领先机的关键一步。从董兰拒绝去城里饭店吃饭开始，他就开始计划了。是人就得吃饭，既然不在外面吃，就得在村里吃。杨青生家，董兰自然是不会去的，那就剩下两个可能：一是回她自己家吃，二是找村里的人家搭伙。

说来也巧了，昨天孟庆繁正好去过董朝中家，知道他去城里闺女董芳家住去有一段日子了，大门紧闭，还没回来。所以，董兰在村里人家搭伙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了，因此，他主动说起董兰小时候在他家吃辣子面的事。可没想到，这丫头早就一套套在等着他了。他孟庆繁主持香坊工作也有四十多年历史了，就算刨去和杨青生对分的时间，那也是二十多年头的**，什么事面他没经历过？

可是，面子上的事，董兰这丫头却算是做得滴水不漏，再说，她把在县政府当过副处级干部的董朝阳搬出来，明显是压了他孟庆繁一头，所以，他也上不了脸，只能是客气一句，转身跟着杨青生的后脚，也走了。

看着两个老村官远去的背影，董兰的心一下子沉重了起来。